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煞斯,鎗,侍
Gene Kwang-Yu King  金光裕

煞斯

2003年,當時在我擔任「建築 DIALOGUE」雜誌的總編輯,被委任了一個不尋常的任務,就是為交通部觀光局主辦一項國際競圖,當時觀光局希望藉以公共設施的提昇來開創觀光業的新局,包括兩個系列的競圖,「地景系列」涵蓋了四個臺灣的觀光重點,在2003年10月完成競圖,「門戶系列」則包括了五個重點的交通節點,則在2004年3月選出優勝作品。

為昭公信,評審團包括了臺灣及國際的建築名家,其中Aaron Betsky先生當時是荷蘭建築協會的執行長,他對「地景系列」的題目及基地甚感興趣,原本想在他東京的行程中順道到臺灣,未料此時煞斯症爆發,臺灣也出現了病例,他因此頗感猶豫,因為我也同時邀請了槇文彥和原廣司兩位先生參與評審,基於尊重也去親自拜會,於是乾脆改由我去東京, 和Betsky先生見面。 

當時他在東京的演講是在 Axis 畫廊,是當地建築活動常用的場地,我卻因為遲到,正趕上演講後的酒會,我也順便宣傳這兩個系列的競圖,團紀彥先生就是這場演講的主辦人,初見面的印象,他是個安靜而內斂的紳士,很禮貌得稱贊以" 地景"為名的概念,幾個月後競圖截止時我看到他的投件,才知道他的贊同不是客氣,他也果然脫穎而出,贏得「地景系列」中日月潭旅客服務中心的頭籌,緊接著他又在「門戶系列」中的桃園國際機場一期航站增建案中再度雀屏中選,接下來的,是他花了近十年時間,才終於將這兩個項目推到工程完成,這十年之間, 他經常得到臺灣,我也偶而造訪東京,在已算不清多少次的聚會中,酒足飯飽之餘,我們必要各自批評自己的社會與文化,才能盡興而歸,有一次有人問他,我們是怎樣認識的,他的回答是:「因為煞斯症!」 

 

 

除了建築的專業之外,我們竟對文學、歷史、文化觀察有共同的興趣,也都曾出版過小說,他的漢學程度甚高,所以在英文交談之外,我們總能用漢字「筆談」, 這是令歐美人豔羨的,漢字文化圈的人的奢侈。

他曾經送我一本他寫的歷史小說,深藍色精緻的封面,如同其海洋的題材,我不懂日文,所以無法真正去讀,場景在一個名為八丈的小島,此島距東京灣約三百公里,其背景是十九世紀,在當時八丈島有如法國的惡魔島,是個難以脫逃的海上監獄,主角是一個會繪製地圖的囚犯,想要用他的這個本事换取自由,這本書還曾拍成電影,團紀彥說他對八丈島瞭如指掌,因為他曾在那裡度過一段童年。 

     那時我正在寫我的歷史小說,是西元四世紀鮮卑慕容氏的故事,慕容氏為鮮卑游牧民族,有白人血統,曾在東北、河北、山東、朝鮮地區,建立過維持了近百年的燕國,只要我一打開這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,全不顧社交場合的禮節,我的朋友都避之唯恐不及,唯有團紀彥樂此不疲,甚至還在日本為我找到重要的資訊。 

     有次團紀彥帶了一本日文書「興亡古代史」給我,由歷史學家小林惠子所著, 她認為古代日本不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個體,而是與亞洲大陸互動,也是東亞文化圈的成員,書中有一段談到慕容氏,她指出,現在仍保存在奈良天理市石上神宮之中的國寶"七枝刀”的造型,主幹旁各有三個分枝的設計,就是源自慕容王朝, 經由朝鮮半島,成為新羅王朝王冠的造型,再輾轉流傳到日本。我一直相信,在那個交通不便但是沒有強大政治力控制的時代,其實不同國文化之間的界限是極為模糊的,那其實是個四海一家的世界,不同的文化也得以交融與共存,我因此也將我的歷史小說取名為"七出刀之夢"。 

  除了對文史的興趣,團紀彥有更奇特的嗜好與技能,他是一位極有天份的高明廚師,而他的週末,大多用在外海的潛水與捕魚之上,莫看他平日靜如處子, 到了海中手持鏢槍,他竟是個無情的殺手,我看過一張照片,是他身著潛水衣,在船上提起一條有他身長和體重一半的大魚,有次他遭遇一條超大的悍魚,一人一魚在海中的纏鬥甚久,好像是周處除三害中殺長蛟,又有如海明威的名著”老人與海的壯烈,好容易才被他拖回去做成生魚片。他旅行時最愛參訪漁港和魚市場,收集不同文化處理魚的方法,有一天他嚴肅得敘述他最近的奇遇,就在他即將射出魚鎗的一刹那,他突然與那魚兒四目相接,讓他殺意頓消,自此他見到魚兒,竟再也下不了殺手,因為我們正好同年,或許這是我們即將進入老年的徵兆,鎗已不再是武器,而成了消逝的夢。 


 

 

我們雖認識多年,團紀彥仍不時出驚人語,令我覺得匪夷所思,比如他家族的故事,他的曾祖父團琢磨先生,出身自九州的武士家族,卻成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,更躍昇為三井企業的總裁,最後因為反戰,而被右翼極端份子所暗殺,他的一生簡直是自明治維新到二戰之前日本歷史的縮影。團紀彥的父親團伊玖磨先生,則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,留下許多在日本家喻戶曉的曲子,包括三船敏郎主演的“宮本武藏"電影主題曲。同時,有其他的日本朋友透露,他們與團紀彦交談時常感到無形的壓力,因為他的談吐流露出貴族氣味。但團紀彥又有一面, 包括他幼時收養一隻幼狐,直到狐狸長大,抗拒不了野性的呼喚才逃走了,他又曾飼養一條巴西蟒蛇,有天一口咬住他的咽喉,差點送了小命,我因此得到結論, 這位貴族的身體裡,還藏了一個野人。 

  團紀彥曾經參與爭取2005年日本愛知博覽會主辦權的規畫團隊,但是在日本獲選為主辦國後,政府就拋棄了他們保護山林與環境的提案,而改為利用博覽會來開發週邊森林,創造房地產利潤,團紀彥公開的反對這個決策,也因此在團隊中被邊緣化,我相信這個事件讓他成為社會公敵,至少也被貼上麻煩人物的標籤,在日本這樣著重服從和團隊精神的社會,這樣的標籤應該對他的事業發展也形成了重創。 

  在團紀彦推動日月潭和桃園機場案的期間,他很少提到他遭遇的問題,但是從側面得到的訊息,或是他的言語之間,我可以推想得出他所遇到的官僚的刁難, 和公共工程水準低落的難題,就連對這種狀況已習以為常的當地的建築師,恐怕都難以忍受,我常覺得他就像是薛西弗斯所受到的咀咒,好容易把巨石推到山頂, 巨石就會再滾下山去,但是有志者事竟成,他竟然也終能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。 

  孔夫子曾說:“君子有所為,有所不為",孟夫子有云:"自反而縮(覺得自己是對的),雖千萬人吾往也",孔孟之時所謂"士",其行為標準可能近乎日本人所謂之“侍”,亦即古代之武士(據說,到了稱做"武士"之時,就已是幕府的公務員, 近乎官僚,失去古意了)士之所以為士,侍之所以為侍,就是因為他們絕非愚忠與盲從的跟隨者,而是大無畏的行動者,也是有主見的思考家,也因此有所為有所不為,但只要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也。 

  在愛知博覽會的過程中,團紀彥甘冒全社會之大不韙,選擇有所不為,在臺灣兩案的狀況,他則得不畏險阻,選擇雖千萬人吾往也,以他的靜默而收斂的幽默感、邏輯、和熱情默默得盡全功,這兩者的同與不同,正有如士之所以為士, 侍之所以為侍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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